1941年7月,在日伪“扫荡”苏北,新四军军部撤离盐城之际,军部考虑大批非战斗人员集中转移很不安全,决定分散行动。据此,鲁艺华中分院全体师生分为两个队:一队为院部、文学系、美术系及其他一些年老体弱的同志组成,由黄源、何士德、莫朴三人负责带队,随军部转移;二队为戏剧系、音乐系大部分和普通班组成,约 200多人,由孟波、正东平、许晴三人负责有六支枪的战斗班,战斗班的任务是:行军作前哨,宿营作守卫,碰到敌人时负责战斗,掩护同志们撤退。
7月23日傍晚,鲁艺二队由参谋带路,从军部驻地以东的陶家舍出发,向东南转移,目的是经吉家庄、北秦庄,到达楼王庄。
这一带是湖垛地区,沟河纵横,水网交织,雨后的村道更加泥泞,在坑坑洼洼、弯弯曲曲的田间小道上,鲁艺二队的师生们艰难地行进。暮霭时分,隐约看见有村庄农舍的轮廓,但没有灯光,四周静得出奇。
许晴和战斗班的几位同志走在队伍的前面,他的身后是一群女孩子们。丘东平走在队中,负责照应首尾,他不停地跑前跑后,叮嘱大家一个紧挨一个,以免掉队。丘东平肺部长期不适,经常咳嗽甚至咳出血来。本想作为抗战史诗来构思的长篇小说《茅山下》,才写完五章不得不搁笔塞进挎包,他一路小跑到最前面的战斗班,反复提醒他们一旦发现敌情,不要暴露目标,服从班长的命令。
这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夜的浓黑加上闷热的空气,使这些女孩子们已无法保持原来的队形了。不知谁又摔进泥沟里了,“快,拉她起来。”这是王海纹的声音,这位年仅17岁的姑娘,自幼长在大上海,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她父亲是一位著名律师,优越的家境未能锁住她投身抗日的热忱。在“鲁艺”,她是公认的颇有前途的演员。而此时,她则牢记自己是一名共产党员,是鲁艺戏剧系的副班长,她和班长叶玲一起,积极协助许晴等带好队伍。
入夜时分,眼前出现了一条水面宽阔、波涛翻滚的大河,这就是盐阜区著名的射阳河,这条河经常有敌人的运输船队通行其间,敌人的装甲汽艇更是日夜在河中游弋巡逻。此时夜阑人静,突突突的汽艇声由远而近,艇上探照灯的白光不断向岸上扫射过来,气氛骤然紧张。孟波迅速命令全队停止前进,隐蔽在河岸旁边的稻田里。孟波、丘东平和许晴紧急磋商,决定乘巡逻艇往返的空隙,迅速渡河。他们找来了小船,花了1个多小时,分批而有秩序地进行抢渡,终于渡过了敌人的封锁线。
过了射阳河,队伍继续前进,午夜l点左右,这支疲惫不堪的队伍终于到达了北秦庄。毕竟这是一支没有经过战争锻炼的青年学生组成的队伍,又是鲁艺建院以来第一次最疲劳的长途夜行军。大家实在太困乏了,许多平日里干干净净的女孩子已成了面目全非的泥人儿,于是,大家就在庄里的秦氏祠堂里宿营。大家解开背包,吃点稀饭,倒头便睡,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此时的夏夜,除阵阵蛙声,一片寂静,谁也不会想到这宁静的空气中已充斥着越来越浓的火药味。原来敌人已探知《江淮日报》社转移到北秦庄,他们想来个一网打尽,布置了袭击北秦庄的计划。但报社已在先一天傍晚撤往别处了,而鲁艺二队并不知情,恰恰走进了敌人的包围圈。
夜的寂静并没有持续多久,突然从东南方向传来一阵“突突突”的响声,接着又从东北方向隐约传来“哒哒哒”的声音。那是汽艇马达声和枪声。
听了战斗班周占熊的紧急汇报后,许晴和孟波、丘东平迅速研究,果断决定:全队集合,火速离开北秦庄。
这时,已是7月24日拂晓时分,屋外晨雾迷漫,全队在祠堂的院内集合,许晴进行紧急动员:“同学们,现在敌情严重,但大家千万要勇敢、沉着,能不带的行李都抛去,团结一心,奋勇突围,让物们在战争中经受血与火的考验。”
许晴带领战斗班走在队伍最前面,孟波在后队,丘东平居中照顾首尾,一行200多人迅速前行。刚过东面的小桥不远,但见不远处人影晃动,似乎都端着枪。许晴惊呼:“有敌人,快后撤”。又朝周占熊喊:“有武器的同志都跟我来,掩护撤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一个小队的日军和一个中队的伪军已直扑过来。
在整个华中抗战史上影响极大的北秦庄遭遇战开始了,鲁艺分院这些年轻的文艺工作者面临着血与火的洗礼。走在队伍前的许晴带领战斗班两个同志,以微弱的火力阻击敌人,掩护其他同志向后撤退。可惜他的八音手枪仅有几颗子弹,很快即打完了。于是只好隐蔽在芦苇丛中,不料从侧面包抄来的日军举起了罪恶的刺刀。许晴,这位年仅30岁的杰出的戏剧家,就这样惨死在日军的刺刀下。与他同时遇难的还有战斗班的两位战士。日伪军的包围圈在逐步缩小,子弹雨点般地向二队师生倾泻过来,只有一座小木桥成为突围的唯一希望,可它也被日军的火力网封锁着。面对这一恶劣的形势,一贯文静孱弱的丘东平果断地一跃而起,指挥大家沉着撤退。年仅20岁的戏剧系党员袁方华挥臂高呼;“同志们,在血泊中锻炼思想,在炮火下冲出生路,跟我来突围!”有的师生冲过了火力网,而他却倒下了。与此同时,有8名女学员被日军追逼到河边,虽然她们都不习水性,又无任何退路,面对滔滔河水,她们毅然决然地一起跳入下去,她们是华中的“八女投江”,是苏北抗日文艺战士的骄傲!气急败坏的日军将5名女学员的遗体从河畔捞上岸,用刺刀挑破肚皮,其状惨不忍睹。战斗中,不少学员临危不惧,一反往常的文人气质,勇敢地同敌人搏斗,直到壮烈牺牲。音乐家章枚见冲不出去,即急中生智用红钢笔水涂面,然后躺在田里憋气不动。日军搜捕时,用脚踢、皮带抽、枪托捣,他都坚持未动,最后侥幸脱险。此时,丘东平已冲过木桥,但他并没有立刻撤走,还有好多学员仍在包围圈中,他觉得有责任把大家解救出来。几个已过桥的学员急切地劝东平:“丘主任,快转移。”“不,这里需要我,你们快往北撤。”说完,他用手枪点射冲过来的敌人。不料,一颗子弹击中他,著名作家丘东平的热血融进了苏北平原。
遭遇战战场坑坑洼洼,弹痕累累,一些被烧焦了的稻禾在微风中凄惨地摇晃。田埂上、河岸旁横躺着鲁艺分院二队师生一具具遗体,鲜血染红了行囊、小提琴、化妆盒、纸张……据事后调查,有丘东平、许晴、李锐、袁万华、张炳炎、丛云生、朱丹、魏征、王海纹、叶玲、施予、吴斌、李馨、徐辉和新安旅行团负责人张平、张杰等20多位文化人壮烈牺牲。另有教授邵惟、石流等60多人被日伪抓走,还有近60人在突围中被冲散。鲁艺分院遭到了惨重的损失。
鲁艺分院的这次损失,也是整个华中抗战文化事业的损失。特别是丘东平和许晴的牺牲,无疑对苏北根据地抗战的文学和戏剧创作造成无可挽回的影响。丘东平、许晴牺牲后,延安《解放日报》于1941年10月6日发表了消息。1941年12月14日,延安文艺界在文化俱乐部举行追悼青年作家丘东平大会,艾青、丁玲、欧阳山、高长虹、吴奚如、荒煤、刘白羽等70余人到会,欧阳山报告了东平的生平和文学道路,16日,《解放日报》专门发表追悼大会的消息,并称丘东平是“在文坛上曾被期许成为最有希望的青年作家之一”,“他忠于生活、忠于艺术、忠于革命,他的死为抗战以来文艺文学上最大的损失。”
陈毅于《新四军革命烈士纪念文集》中亲笔在《本军抗战将校题名录书端》一文里写道:“又如丘东平、许晴同志等,或为文人学士,或为青年翘楚,或擅长文艺,其抗战著作,驰誉海外;或努力民运,其宣传动员,风靡四方,年事青青,前途讵可限量。而一朝殉国殒身,人才之损失,何能弥补。言念及此,伤痛曷极!”
丘东平,参加过海陆丰的三次武装起义,后流亡香港,辗转南昌、福建、上海,东渡扶桑,转战大江南北。丰富的阅历、艰苦的战斗生活更激发了他的创作欲望,他以东平为笔名发表文学作品,从此一发而不可收,家乡的湖光山色、革命的风起云涌、他乡的漂泊流浪、十年的奔走呼号,从他的笔端倾泻而出,《沉郁的梅冷城》、《多嘴的赛娥》《给予者》、《第七连》、《叶挺印象记》等一连串的特写、通讯、报道和小说。在担任陈毅领导的新四军一支队敌工科长兼陈毅的对外秘书期间,他跟随文韬武略的陈毅,丘东平的创作激情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于是在戎马倥偬间又创作出一批优秀战地文学作品。
1940年7月,丘东平随新四军从苏南渡江,挺进到苏北根据地。年底,刘少奇、陈毅决定由他担任华中鲁艺筹委会主任,负责学院的筹建工作,此后以教导主任身份,代表院长刘少奇主持全院工作。作为作家的丘东平,在繁忙的事务中依然没有忘记他的创作,一心想能够写一部反映新四军斗争生活的长篇文学作品《茅山下》——他的这一设想得到的鼓励和支持。
1941年5月中旬,丘东平向上级递交了辞去鲁艺华中分院教导主任的报告。为了使《茅山下》尽快问世,他笔耕不辍,不敢稍有懈怠……北秦庄战后,人们在收殓丘东平的遗体时,发现他挎包里装着《茅山下》的手稿、上面沾满了鲜血,已完成的五章成为他的绝笔……
1940年11月随刘少奇一行抵达盐城的青年戏剧家许晴,1931年,他考取联华影业公司在北平创办的演员养成所,并积极参加左翼剧联活动。其间,许晴结识了著名表演艺术家白杨和她的大姐、著名作家杨沫。许晴对白杨和杨沫人生的影响是深刻的,而那些爱国青年后来多半成为了杨沫所创作的《青春之歌》中的人物原型,而其中许宁的原型就是许晴。抗战全面爆发后,许晴前往上海郊外前线,组织难民撤退,不久,许晴参加了上海文化界救亡协会组织的战地服务团(后改为“武汉卫戍总司令部政工大队”)。他导演过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并兼演“老汉”一角,此剧在昆山演出时,引起轰动。他来到苏北后,担任戏剧系教授和普通班兼课教授。戏剧系开设了戏剧概论、戏剧史、表演、编导、舞美等课程,而实际上有些课程根本没有教材,许晴便凭借多年的创作和表演经验,自编教材,然后结合生动形象的形体语言、轻松活泼的小品表演来解释一些深奥的戏剧术语。戏剧系在他领导下,各项活动都开展得有声有色。
根据地的崭新生活激发了许晴的创作灵感,他将敏锐的触角伸向并准确地把握住一些重大主题,如皖南事变、黄桥决战、国民党四大家族反共投降等题材,创作了《重庆交响乐》、《王玉凤》、《惊弓之鸟》等著名剧作。北秦庄遭遇战中,一位风华正茂的青年戏剧家,一位握笔从戎的文艺斗士,敌人罪恶的刺刀刺向了他的胸膛……
鲁艺突围后,军政委兼鲁艺分院院长刘少奇接见了突围出来的师生,号召大家化悲痛为力量,继续战斗,并将鲁艺分院改建成军部和3师两个文工团,从此,鲁艺分院撒下的文艺种子又在苏北、在华中大地上开花结果了,他们以更加高昂、更加灼热和旺盛的革命热情,继续投入到抗战的新文化运动。
节选自《苏北有个盐城——盐城抗战史话》
中共党史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