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耐庵白驹写《水浒》

时间:2017- 12- 28 浏览次数: [ ]


王海燕

历史上的盐城犹如海中之舟,环城皆盐场。在星罗棋布的古盐场中,白驹场是名盛两淮的重要盐场之一。盐之兴盛中渗透着盐民之苦。白驹盐场的盐民张士诚率众揭竿而起,横扫东南半壁江山,挥写荡气回肠之历史的壮举,不仅使这位盐民中的杰出代表在中国古代下层人民的抗争史中留下了精彩的一笔,也使这个取名于《诗经》中“皎皎白驹”的偏海一隅的弹丸之地,印入了历史的记忆,更因之造就了一位绝代奇才,成就了一部旷世巨著,这便是施耐庵与他的《水浒》。

施耐庵曾在《水浒》中这样描写水泊梁山:“楚州南门外,有个去处,地名唤做蓼儿洼,其山四面都是水港,中有高山一座,四周港汉,前后湖荡,俨然梁山泊水浒一般。” 这块位于淮安南部的地方,其实正是施耐庵当年著书之所,也就是张士诚起义屯兵的小阳山、得胜湖,即今大丰市白驹镇西郊花家垛。历史上,这一带水网密布,芦苇茂密、烟波浩渺,其神秘幽邃、扑朔迷离的幻境般的自然环境正和《水浒》中描写的“纵横河港一千条,四方周围八百里”的梁山气势相仿。即使身处今日的此地,依然可以感受到浓郁的“水浒”气息。

  如今,在施耐庵故居的朱漆大门上书有施耐庵身前的自撰联:吴兴绵世泽,楚水封明烟。 

寥寥十字,道尽施氏的身世与人生追求。吴兴为苏州别名,施耐庵本苏州阊门外施家桥人。据《施氏长门谱》记载,施耐庵,系孔子门生七十二贤之一施之常后裔,唐代末年,施之常后人来苏州为官,在此定居。施耐庵父亲操舟为业。施耐庵生于元末,13岁入私塾,19岁中秀才, 29岁中举人,35岁与刘伯温同榜中进士,授任钱塘县事。看似一路坦途,前途在望,却因他一身不畏权贵、宁折不弯的傲骨,无法屈从于县令的骄横专断,一年后愤而辞官归里,以授徒、著书自遣。

楚水为兴化县别名,白驹曾隶属兴化。在此起彼落的烟雨人生中,施耐庵终于在神奇迷蒙的湖荡丛中,发现了他此生理想的归处,他的潜心而作,是为了那擎着十八条扁担的的身影的。浩淼的水荡烟云里有下层人民的英雄群像,有盐民领袖蔑视皇权、雄视江南的野心与抱负。还有现世,还有朝廷,还有为贵族所不容的江湖草莽们的气魄与豪情,还有举步维艰的盐民生涯所赋予盐民们的或侠义或自私或忠贞或卑琐的丰满的个性,以及他们的江南梦,一一呈现眼前。

于是,一部旨在为江湖豪侠树碑立传的小说在施耐庵的脑海中有了最初的模型。

其实如果单是耳闻张士诚聚众举兵,一路刀枪剑戟,所向披靡,自立为王,与朝廷抗礼的以及最终的梦断江南的悲壮故事,施耐庵那部《江湖豪客传》不致脍炙人口、流传久远。施耐庵之所以能写成《水浒》,是祖上的世学家养、自身的文化积淀使然,更因为他与这场旷世持久的战争,与他的传主张士诚,有着千丝万缕的切身的情感的牵系。

施耐庵是从骨子里对张士诚的豪气干云怀有崇拜的。张士诚也经其手下大将卞元亨力荐,仰慕施耐庵的才干,再三邀他为军幕。张士诚起兵反元,在平江称吴王,聘施耐庵为军师。施耐庵作为一介书生,虽不能戎装征战,却怀满腹筹谋。张士诚南征北战的赫赫业绩中,少不了施耐庵的聪明睿知与多谋善断。当他眼见起事之初“颇轻财好施,得群辈心”的张士诚,在江南的柔媚奢华中逍遁了斗志,甚至为了一个吴王的封号与北方的元朝廷降叛暧昧的时候,心急如焚,他多次忠言相谏,可惜他的诸多富有远见卓识的主张均被张士诚抛掷脑后,无奈之下,弃官离开平江,临别还作《秋江送别》套曲赠同在张幕下的鲁渊、刘亮等人。此后浪迹江湖,替人医病解难,由于他医德医术有口皆碑,江阴祝塘徐骐邀他坐馆。他除了教书,还与门人罗贯中一起研究《三国演义》、《三遂平妖传》的创作,搜集整理关于梁山泊宋江等108名英雄人物的故事,准备《江湖豪客传》的素材。

朱元璋攻陷平江,灭了张士诚后,到处侦查张的部属,战乱波及江阴,施耐庵想起先后曾任松江和嘉兴路同知的兴化好友顾逖。兴化地方偏僻,四周环水,向有“自古昭阳(兴化又一名)好避兵”之说。他给顾逖去信,并附诗一首:

年荒世乱走天涯,寻得阳山(兴化)好住家。

  愿辟草菜多种树,莫教李子结如瓜。

顾逖见信后很快答诗一首:

君自江南来问津, 相逢一笑旧同寅。

此间不是桃源境, 何处桃源好避秦?

施耐庵接信后感慨万千,将大弟彦明留在苏州原藉,带了续娶妻子申氏、二弟彦才和罗贯中,冒着烽烟,渡江北上,在兴化顾逖家中暂住,后由顾逖相助,在兴化以东人烟稀少的海滨隐居专著《水浒》。

经历了如此的战乱与颠沛流离,见证了轰轰烈烈的张士诚起义的辉煌与惨败,施耐庵的心绪是难以平静的。张士诚能以一个穷愁潦倒的苏北盐民,引领一批“草莽”,征战千里之外,竟拥有兵甲数十万,占据“南抵绍兴,北逾徐州达于济宁之金沟,西距汝颍泗,东薄海,二千余里”的土地,且依托富饶殷实的江南,建都称王,掌持十余年,及至他的兵败自缢,无不惊天地、泣鬼神。无数军中事重现眼前,那些骁勇的将士以及他们背后不为人知的精彩生动的人生故事,堆积成丰富的素材。面对茫茫芦荡,施耐庵构想着他的水浒意境和他心目中的梁山好汉,这意境铺天盖地,亦真亦幻,那人物日渐清晰、活灵活现。

《水浒》第十九回,写“林冲水寨大伙拼”,林冲杀了妒贤嫉能的王伦,推晁盖为山寨之主。这与张士诚起义之初很相似。据《嘉靖维杨志·杂志》所载:“至正十一年(1351)役民治河,民不聊生,四方兵起。有李华甫者,泰州人,(元王朝)以招安为泰州判。至正十三年(1353)五月,士诚与华甫共谋起事。未几,士诚与十八人杀华甫,并其众……   通、泰、高邮,自号诚王。”

张士诚起义之初的点点滴滴不时在施耐庵的脑际晃动,于是便有了《水浒》写“晁盖曾头市中箭”的第六十四回。主要写宋江上梁山后,祝家庄、曾头市大地主组织民军对抗梁山泊一事。而据《明史·张士诚传》载,在张士诚起义的白驹场南边的丁溪,就有个地方头子刘义仁组织民军与之对抗,张士诚的大弟张士义,就是在这场战斗中中箭身亡的。这不是历史的相似,而是说明了艺术起源于生活的积累。

施耐庵在对《水浒》中宋江这一人物的塑造过程中,倾注了太多他对张士诚的感情。在宋江的身上,人们随处可见张士诚的影子。宋江“为人仗义疏财”,“平生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人称“及时雨”、“呼保义”,宋江上梁山后,每次攻城掠地,“先传下将令,休得伤害百姓”,“所过州县,秋毫无犯”,打下城池,也总是“且收仓库钱粮”,“计点在城百姓……给散粮米救济”,打东昌府时,念“太守平日清廉,饶了不杀”,因此,宋江深得民心,他的起义军每到一处,“乡村百姓,扶老挈幼,香花灯烛,于路跪拜迎送”。而张士诚正是这样一个历史人物。正因为他为人仗义,结交了许多盐民、贫户,又“颇轻财好施,得群辈心”,所以, “十八条扁担”起义后,很快能聚集人马数千之众。他在高邮称王后,攻打官府,每到一地,都“出榜安民”,“不得伤害百姓”,特别是他到苏州后,当时苏、杭二州一带,被元王朝召来的苗兵杨完者所据,民不聊生,张士诚击败了元朝官兵,解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深得民心。因此他不仅征服了江南,也赢得了江南人的心,走进了江南人深深的怀念之中。苏州百姓中流传这样一句话:“生不谢宝庆杨(完者),死不怨泰州张(士诚)”。因为张士诚乳名叫“九四”,所以,每逢7月30日张士诚诞辰日,家家户户门前扎草龙,烧久思香,此风一直沿袭到上个世纪50年代。

《水浒》写宋江自大观四年(1110)晁盖曾头市中箭身亡把寨为头,到宣和六年(1124)饮御赐毒酒自尽,共纵横驰骋十四年。而张士诚元至正十三年(1353)率众起义,到至正二十七年(1367)平江被攻破,张士诚被俘身亡,前后持续也是十四年。这更证明了施耐庵在《水浒》中打上了深深的张士诚起义的烙印。

《水浒》在揭露社会黑暗,将皇帝的昏聩、破落户子弟高俅的“发迹”、蔡京童贯的狼狈为奸以及贪官污吏和土豪劣绅的无恶不作暴露无遗的同时,着重塑造了鲁达、林冲、武松、李逵、张青、孙二娘等一大批梁山好汉形象。而其中的众多人物形象,正是取材于张士诚的起义军和盐城一带的民间故事。

《水浒》里描写的“武松景阳岗打虎”,是众口皆碑的,其生活原型,就是张士诚的部将、白驹场北边便仓人卞元亨。当时,沿海滩涂一带常有猛虎出没,行人绝迹,卞元亨愤然发誓:“昔周处父射虎斩蛟,以除民害,吾当效之。”他赤手空拳,独身前往,搜寻虎迹,“适虎当振威,公从容近之,以足蹴其颌,虎立毙。其豪迈如此。” 施耐庵与卞元亨为好友,闻此奇事,惊叹不已。于是便有了武松景阳岗打虎那扣人心弦的精彩篇章。

张士诚部将潘元明箭法高超,这在《明太祖实录》曾有这样的描述:“至正十六年,元明将兵过华严寺,夜漏下二刻,月中见浮屠上矢影,取弓矢一发,正中其顶,举军皆贺”。《水浒》第三十三回里描绘的神箭手小李广花荣正是以他为原型。又如《平吴录》中曾记录张士诚部将熊天瑞善作飞炮,到正二十七年“九月辛已,熊天瑞在城中作飞炮以击(朱)吴师”;张士诚部将中有“十条龙”,皆善水战,其中包括“张吴王养子(名辰保),本姓梁,短小精悍,能立地跃进丈余,又善没水”;“杨茂者,莫天部将,善没水,天令潜入姑苏,与张吴王相闻”等等。于是《水浒》中便有个轰天雷凌振,有阮氏三兄弟、李俊、李立、张横、张顺、童威、童猛等一班善水战的将领。

为塑造出《水浒》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施耐庵苦心孤旨,广泛搜集遗落民间的逸闻传说。每当夏夜、冬闲,白驹的农夫和盐民,也常来施耐庵处闲聊,无所不谈。据《盐城县志》所载,一个弓手告诉他,北宋淳熙年间(1174-1189),楚州义士林生为打抱不平,杀人被流放,途径荒林,押差意欲加害,幸有人暗中保护方获救。施耐庵听得入神,当下便仿写了“野猪林”一回书。一个农夫告诉他:盐城脚力张俨,递牒入京,途遇一异人,画马缚其足,行走如飞,日达数百里。他又依此写了“神行太保”这个人物。

施耐庵写完《水浒》后,信笔题写了两首诗《成<水浒传>》后题:

太平天子当中坐,   清慎官员四海分。

但见肥羊宁父老,   不闻嘶马动将军。

叨承礼乐为家业,   欲以讴歌寄快文。

不学东南无讳目,   却云“西北有浮云”。

 

大抵人生土一丘,   百年若个得齐头。

扶梨安稳尊于樊,   负暴奇温胜似裘。

子建高才空号虎,   庄生放达以为牛。

夜寒薄醉摇柔翰,   语不惊人也便休。

朱元璋为治天下,广纳贤才,他派刘基带着御旨拜访施耐庵,岂料施耐庵誓死不事二主,并佯醉入睡,刘基见他书桌上的书稿和一首自题诗:“叠叠人间不平和,重重恶霸并贪官,时时悟觉反狼虎,自可延年脱网罗。”知道他心意已决,便悄然离去。次日,刘基回京推说施患重病不能为官。《江湖豪客传》写成后,施耐庵感到书名太露,想到《诗经》中“古公 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歧下”的诗句,认为,水浒即水边,有“在野”的意思,遂定名《水浒》。后来《水浒》不胫而走,抄本一直传到朱元璋皇宫里,朱元璋大为恼火:“此倡乱之书也,是人胸中定有逆谋,不除之贻患”,于是派人将施耐庵秘密捉来,关进刑部天牢里一年多,明洪武三年(1370),施耐庵经其门人罗贯中以及刘伯温多方营救,终于想出续写宋江接受招安以及征讨方腊等,最后与李逵一起服毒自杀等情节,既有死不反叛内容又暗示投降的严重后果,才被释归。罗贯中陪施耐庵从南京坐船回家,施耐庵因途中染病,只得暂住淮安。不久,病困交加的施耐庵离开人世。罗贯中护送施耐庵遗体归葬白驹施家桥,而后他带着施耐庵的《水浒》手稿,去当时的刻书中心建阳找书坊刻印。他一面为施耐庵整理《水浒》,一面续写《三国演义》,直到去世。

施耐庵死后,他的后人将其在白驹镇上的故居改建为施氏宗祠,明、清两代几经修复,不幸毁于抗日战火。1993年,江苏省人民政府拨专款,依照上海复旦大学喻蘅教授给制的施氏宗祠复原图,由著名古建筑专家、上海交通大学陈从周教授主持设计,迁至花家垛中央重新修复,改名“施耐庵纪念馆”。

如今,沿着“水浒街”一路下去,过了“水泊桥”,便是施耐庵纪念馆。粉墙环绕中,前后三进、东西两厢的徽式青砖小瓦的古民居建筑,便像一部巨书,呈放在人们面前。抬眼处,施耐庵的雕像伫立院中,头戴方巾,身着长袍的施耐庵形神清逸,眉宇深沉。底座有联曰:“落笔惊风雨,书成泣鬼神。” 今人曹晋杰为施耐庵塑像题《南乡子》一首。词曰:

庶卒射天狼,草莽群雄起四方。帷幄运筹施策用,称王,半壁东南尽属张。别曲意深长,力谏难成隐水乡。寄意江湖豪客传,辉煌,花垛常留翰墨香。

这首词概括了施耐庵曲折的一生:一心想辅佐张士诚成就大业,可他的侠肝义胆和忠贞气节却屡屡受挫,他的政治主张和军事思想常遭张士诚闻而不纳,特别令他痛心的是张士诚将他拒不降元的劝谏抛掷脑后,以致铸成大错。在怅惘与沉痛中,他决意归隐,写书劝世。

瞻仰厅前曾是施氏宗祠艺人书说《水浒》的场所,据说那时听书的人要先对着祖堂施耐庵的牌位行叩首礼,然后方能入座静听。现改为《水浒》版本库,四壁有梁山一百单八将画像,柜中陈列《水浒》问世以来古今中外版本及研究论著,供专家学者查阅。镇江书法家李宗海撰联曰:

  有舍已为人侠骨义肠,却从鲁达、武松、李逵身上画出;

  具掀天揭地深谋远略,乃自晁盖、宋江、吴用胸中写来。

福荫堂现为“施耐庵文物、史料陈列室”,分施耐庵家世、生平、著书铁闻和社会影响四个部分,陈列有《施氏长门谱》,出土的施耐庵子孙《墓志》和《地照》等数以百计的文物和史料,为人们解开了数百年悬案“施耐庵之谜”。

两侧的碑廊,静穆古雅,最大的两块石碑分别镌刻建馆始末和耐庵墓志。院中花木均按施氏宗祠当年所有的松柏桐梓等栽培。一代文豪,与松柏同在。

 

选自《东方盐文化》,南京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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