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燕
“海上之村,大曰场,次曰团,荒寂旷邈曰草荡”。孔尚任一席话,简洁明了地提示出大丰西团的“身世之谜”。西团傍海,日升月沉,潮起潮落,渐由滩涂而形成广阔草荡。丰富的芦草资源,加之近在咫尺的茫茫海水,形成淮盐生产的两大要素。明初,草堰场即在此官办设灶煮盐。灶民从周边各地迁徒而来,庐舍相拥,聚居生息而形成群落,谓之团。
有西团,即有东、南、北团。这是根据居住方位而命名的。而西团独占地势之高且在盐灶河西,故人气蓄积,产盐日盛,声名远达,为两淮重要淮盐集散地。
但由于明清两淮盐业为全国之最,其中盐场规模及远近影响大于西团者并不在少数。因此,西团之名并不仅仅源于其为盐利之地,而更多的则得益于一篇介绍文章,即《西团记》。作者是因《桃花扇》而享誉文坛的剧作家孔尚任。
孔尚任为山东曲阜人,孔子第六64代孙。因为是“圣裔”,所以属于官庄户。但他并不精于儒家精典之学,平生所好全在诗词曲律。这种寄情诗文的雅致源于他的仕途失意。他乡试多年均告落榜。
孔尚任命运的改变在于一次偶然的机遇。那是康熙南巡返回时,特意到曲阜祭祀孔子。孔尚任被举荐在御前讲经,其表现深得康熙帝褒奖。随后,他被提拔为国子监博士并赴京就职。
康熙南巡后的第三年,即康熙二十五年(1868),因苏北里下河一带内河淤塞,常有水患。康熙闻奏后,钦点工部右侍郎孙在丰及孔尚任前往督理水利。国子监博士与督办水利可谓风马牛不相及,实在难以理解康熙为何差遣到孔尚任?也许国子监博士为一闲职,正好驱使。总之,康熙帝圣旨促成了孔尚任与西团之缘。
孔尚任是带着极佳的心情南下的。尽管这是一趟苦差,京城官员唯恐躲之不及,但孔尚任为官不长,能得皇上钦点,自然引为幸事。
京杭大运河是当时维系南北交通的大动脉,舟船竞发,帆影点点,水波涟漪,已成为日复一日的景致。孔尚任乘的是官船,自然威仪万方,迥异于一般商船。
次年春,孔尚任随孙在丰先抵白驹场。移步上岸的孔尚任顿时感受到阵阵海风的侵袭,清凉中带有咸涩。当晚他便写下《夜宿白驹场》诗:
朝雾暮皆连,海风春更急;
维舟在白驹,聊以咏今夕。
白驹只是过驿,西团才是目的地。次日,依然薄雾漫漫,孔尚任沿串场河前行。西团的风俗地理民情,孔尚任是生疏的。但他却对这海隅之地寄予了特殊的感情。船刚泊岸,孔尚任便迫不及待地想要走近它,了解它,甚至全身心地融入它。
孔尚任布衣微服,串棚走户,往来于灶户渔民之间,体察他们的生活。同时,他又泛舟于西团的港汊河道,考察淤塞情况。此时的国子监博士已完全进入了新的角色。没有诗情画意,没有琅琅书声,只有枯燥的往返、繁琐的问询、重复的劳顿和飒飒的海风相伴相袭。
数天考察,孔尚任对西团已有感性认识。一日,他信步海滩,仰望如钩悬月,聆听涛声阵阵,想到西团地隅偏僻,荒凉贫瘠,然朝廷税赋日重,地方官层层盘剥,小吏坦商敲诈勒索,灶民渔夫日益贫困,而海口疏浚工程虽则利国益民,但朝廷拨款杯水车薪,不得不在沿海征收水利特别税。这对灶户渔民不 啻雪上加霜,不堪重负。他虽为钦差,却不能解民于倒悬,不禁慨然长叹,向海而吟:
东港天边水,西团海上村。
丰夫皆有长,小吏更能尊。
两脚平垂柳,潮头直到门。
乡关无定向,怅然立黄昏。
孔尚任伫立西团田畴、盐廪之间,面向茫茫东海之水,难以掩饰心中的抑闷和惆怅。
当夜,孔尚任心潮起伏,夜不能寐。他索性挑灯磨墨,铺笺挥毫,微风摇动窗棂,室外寂然无声。在这宁静幽谧中,《西团记》呼之欲出:
海上之材,大曰场,次曰团,小曰灶,荒寂邈旷曰草荡。比之郡治,场则府也,团与灶则州若县,而草荡则其田畴耳。
西团在泰州东北百四十里,西隶于草堰场,所属之灶及所有之草荡,东滨于海……
《西团记》由此开篇。继之孔尚任以精湛的笔墨,细腻地描写了西团的地域特色、风土人情,将“煮盐捕鱼”的西团生活刻画得惟妙惟肖。
煮盐者,常于深秋,杂刈草荡之薪,委以供釜。釜者,煮盐具也。庳底而丰缘,则火力齐;火力齐,则候速,结盐白,惟釜有功。爨下之灰,卤母也。取卤者,先布灰于场,以摄海气。场有呆活,呆者塞,活者通,活为贵。敷灰一日夜,暴而润之,而卤花腾于灰。然后活以海水,淋以深池。既澄,投试石莲子。莲子易沉,不沈而不浮,卤乃上等。乃倾于釜,猛火煎。釜内加皂荚,性能去腻,腻去斯凝。旋煎旋沸,旋沸旋凝,而皑皑如雪矣。
捕鱼者,刳舟如葫芦,周旁胶无隙,穴其背,仅容出入。有螺户焉,虽冒浪不灌。内贮半水,两胁缒以长木。与内水平。若飓风起,无虑侧覆。将入海,先衅罟打鼓、刑牲祭鱼神。置舟潮头,潮退,随潮以去。舟之尾,罟系焉,诱鱼自投。既得鱼,纳于内水。纳满,又从潮来,赛如初。
孔尚任为西团所深深吸引,方辞之间透露出一种对灶丁渔民生活的好奇和欣赏。他对这海隅之地寄托了无限希望:
居民之婚丧粟布,皆赖盐鱼。而税课之多寡,讼斗之起灭,亦皆根盐鱼,此场大使所有事也。海口之役既兴,将观厥成;海水不漫灶,则盐有余;可通舟则鱼有余。富者鬻盐鱼,贫者募为夫,得份外之利以治盐鱼具,则盐鱼益有余。有余者,税课易,讼斗稀,婚丧举,粟布无缺,民俗斯乐。民乐矣,场大使复何忧?予处于同忧同乐之乡,虽斥卤荒凉,手胼足胝矣,与之欢呼鼓舞。盖不知劳之为劳,苦之为苦也。
《西团记》的意境足可与《醉翁亭》媲美。孔尚任不久离开了西团,但其作品《西团记》却永远留存了下来,成为西团地域文化中的重要文献资料。当然与《西团记》一起留存下来的还有孔尚任对西团的特殊情愫,这情愫始终是西团人难以忘怀的。
选自《东方盐文化》,南京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