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水云楼——词人蒋春霖
王海燕
清道光咸丰年间,两淮盐运兴盛,盐商荟萃,巨贾云集,由此引起人们对盐官渐趋热衷。咸丰二年,即公元1852年,两淮盐运使任命了一位东台富安场大使,此人34岁,眉目清秀,一身书卷气,他便是其时才名颇盛的词人蒋春霖。蒋春霖,字鹿谭,原籍江阴,“尝登黄鹤楼,赋诗,老宿敛手,一时有‘乳虎’之目。父殁,家中落,奉母游京师。既连不得志于有司,乃弃举业,就两淮鹾官,非所志也”。
富安场大使并不是什么大盐官,只是一员小吏。蒋春霖屈就此区区盐官,完全是迫于文人的无奈,可偏又命运弄人,他刚上任就逢母亲病故,不得已,只好辞官守孝,从此留居东台。无官无禄的蒋春霖虽然再无“官场使其浑浊”之忧,保有一份怡然自得,但生活却不免时时陷于窘迫。
一日傍晚,蒋春霖信步寿圣寺(今溱潼镇内),一楼突现眼前,古劲苍老而独面临风,再看楼楣,曰“水云楼”。好一个“水云楼”!水,乃至清者,云,则飘忽不定,这似乎无意间映照了蒋春霖的境况:才高气傲不流俗,却身似浮萍任飘流。蒋春霖觅得此楼如遇知己,遂决定从此寄居水云楼,潜心研究诗词。
蒋春霖的一生似乎注定要与一个“盐”字有着剪不断的情缘。偶尔身处人声鼎沸的闹市,闲步河岸迂回的石径或流连静谧的荷塘池畔,常常使蒋春霖的心境在“闹”与“静”、“雅”与“俗”之间矛盾不堪,可偏偏触目所及的皆是熙来攘往的盐商、川流不息的盐船,这不能不勾起他对那个昙花一现的小小盐官的些许自嘲。寂寥无寄处,蒋春霖总会搭上一条盐船,随盐伴鱼暂作水上遨游,而每次落脚之处必是另一个盐之驿站——珠溪。
珠溪,因一小河盛产蚌珠而得名,系今日的伍佑。这座千年古镇因盐而兴,因盐而盛。据印冰心编著的《盐城乡土地理》记载:“市集曰伍佑场,知事署在焉,东南有物,巍然隆起,高出屋脊,望之如丘,盘亘历历,皆盐岭也”。盐业的兴旺,带来商业的繁荣,这在市井布局中也总有显现,庭院、深巷,那是寻常人家的景致;亭台楼榭、画梁雕栋、石林曲陌,那才是私家园林的风范。
在这些林林总总的私家小园林中独有一座造型别致、风格奇特的园林,亭轩隔墙隐现,淙淙泉声不绝于耳。抬头望去,朱门上书“茧园”。“茧园”的主人便是当地有名的盐商周文同。
周文同,字潇碧,是一位有着浓厚“崇儒情结”的儒商,他为人豁达,善交寒士,与蒋春霖一见如故,过从甚密。“茧园”很自然地便成了蒋春霖闲旅的小站,亦即心灵的憩园,短则三两天,长则几个月。
每当亭畔暮云收尽,二人常漫步迂回石径,依傍芳塘对饮酒,邀风揽月话今古,情浓处,一醉方休,物我两忘,诗情才情顿然一发而不可收。一日,又是如此芳塘对饮,忽闻幽香暗送,沁人心脾,蒋春霖感喟人生,更感念友人的真情,对月长吟:“故山老鹤,等酒人散尽,飞归词阁。漫倚焦琴,斜日相思满京洛。知否休文病起,浑怕忆西园花药。但自掩、独树间门,灯影惜孤酌。
深约。更寂寞。待问取断鸿,去程难记。素衾怨薄,江上春寒晚来恶。千里谁携梦转?丝鬓有、东风吹觉。怕秀句,题未了,野棠又落。”
词句哀婉幽怨,题曰《暗香·寄周潇碧》。
茧园虽好,却非久留之地;主人再真,但自己终究是客。蒋春霖深知周园主绝非附庸风雅之辈,对己的乐善好施完全出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至真流露,但自古文人多清高,孤苦的生活,贫寒的家境,练就了他清贫不失志的品质,而周潇碧经营盐业的精明与踌躇满志又常令他自惭形秽,这种“儒”与“商”之间的矛盾也曾一度困惑过蒋春霖。
明代袁宏道在其《袁中郎全集》中说:“师与商孰贤,赐与回孰富?多少穷乌纱,皆被子曰误!”其弃儒从商的倾向不言而喻。据刘大鹏在《退想斋日记》中写道:“近来吾乡风气大坏,视读书甚轻,视为商甚重。”“余见读书之人,往往羡慕商人,以为吾等读书,皆穷困无聊,不能得志。”率直之语道尽两淮地区人们“儒”与“商”的观念冲突。
而事实上,当时确有许多寒儒或依附豪门,或“弃儒而就商”。在这种世风的熏染下,还有多少寒士能够甘于清贫,固守读书之道?而蒋春霖正属于这为数不多的固守读书之道者。
春来夏往秋又至。寂寞深锁水云间。
蒋春霖浓重的文人气质和独特的词家风韵终至笔墨飞舞,一泻千里,洋洋而成大量词作,他将其中155首整理成集,名为《水云楼词》。
蒋春霖词风隽永,运笔空灵,词情也迭宕起伏,错落有致,或自况生平,诉说怀才不遇、有志难酬的哀怨,或咏物喻人,道尽人世沧桑,人情冷暖,总体风格委婉含蓄、典雅清新,颇受时人推崇。况蕙风评他是“倚声专家,希踪北宋”。
《水云楼词》中有首《虞美人》,颇具宋代词风:“水晶帘卷澄浓雾,夜静凉生树。病来身似瘦梧桐,觉道一枝一叶怕秋风。 银潢何日销兵气?剑指寒星碎。遥凭南斗望京华,忘却满身清露在天涯。”龙榆生在《近三百年名家词选》里,就选入了蒋春霖的10多首词作。
蒋春霖有位友人杜文澜,时任东台盐运司,杜慕其才名,读罢他的词作后,击案称奇,决定支助蒋春霖刻印《水云楼词》。杜后来调任苏州藩司,临行前,蒋春霖依依不舍,把酒送别,一群鸥鹭在空中低鸣,那声音凄凉哀婉,似乎也充满了离愁。
别后,蒋春霖常感念杜文澜知遇之恩,思友心切,便筹足路费,并买一小船泛舟南下,欲拜访杜文澜。谁料,蒋春霖一路漂泊,耗尽盘缠,终至杜府时,却因无钱送贿,被门人所阻。友人近在咫尺却不得相见,忿忿然,蒋春霖拂袖而去。他感叹世态炎凉,人情冷漠,虽满腔愤懑,却又万般无奈,囊中空空的他只得郁郁而返。来时水天一样秋,物是人非恨悠悠。此时的蒋春霖如同置身一间不堪风雨的漏屋再遭连天风雨,长期郁积在胸的悲苦终于引发了一场重病,这一病,蒋春霖无依无靠,竟致郁死吴江舟中。
说什么诗洒风流,说什么才情四溢?这位被后人称为清代词坛三鼎足之一、嘉道年间词苑“巨擘”的著名词人就这样凄惨殒没了,而唯一足以慰藉的,就是滔滔吴江水和空中低飞的鸥鹭,为他同唱最后的挽歌。
周文同的后人周梦庄先生一直保留着蒋春霖的一幅白描小像,画中蒋春霖头戴斗笠,手持钓杆,似作悠闲状,但目光却低沉而忧郁,似已看透人世沧桑。另有30多位清末明初名人为此画题诗,其中曾任中华民国临时政府交通总长的叶恭绰为画像题《浣溪纱》云:
屹立词坛特建牙,倚声杜老论非夸,好将鹤唳压群蛙。
柳色梦迷仙掌路,笛声啼损马胜花,江关萧瑟况无家。
(发表于《江苏地方志》2004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