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伴主人——义秉南天卢秉枢
王海燕
在南京中央门外与名闻遐迩的雨花台相依处,有一座风景秀丽的公园。相传很久以前,这里山峰连绵,每当秋风送爽,菊花盛开,满山姹紫嫣红,煞为壮观。乾隆皇帝下江南时,来此赏花,叹为观止,欣然题名曰“菊花台”。
在这座占地21公顷的公园里,菊花依然在每年的秋天开放。明清时期的天龙寺塔林犹存,情侣石还在。围墙、回廊、青松,呈现出一种静谧,就连那太白醉酒楼、清新茶室里偶尔的喧闹也似乎有点小心翼翼,仿佛怕惊醒沉睡的主人……
菊花台的山坡上,扇形排列着9座烈士墓,里面安葬着1947年在菲律宾惨遭日本侵略者杀害的8位中国驻马尼拉外交使节和1位驻日本山打根领事。他们的血肉之躯虽被战争的硝烟卷走了,他们的灵魂却已融入这里的山河原野,菊花台是他们的身影,他们就是这里的主人!
踏进菊花台南麓的“驻外使节烈士史料陈列馆”,盐城人的目光首先会去搜寻“卢秉枢”的名字。
在异地,在如此肃穆的氛围中,凝神于那些已蒙上半个多世纪岁月烟尘的图片,细看那穿过硝烟追随英灵的种种物件,读着那沉甸甸的文字,60多年前曾经那样鲜活的生命渐渐浮现出清晰的轮廓。那亲切的面庞兼容了外交官的英俊沉稳、风华青年的意气风发以及战场勇士的威武果敢。
穿越时间的蕃篱,透过哀伤的词句,让空间轮转到“苍茫一望海天寥”的黄海之滨,除了盐岭千峰之外,东台的古镇梁垛更有“古堰观涛”、“银塘叠翠”等胜景令人回味不已。
在逶迤悠长的“九桥十三巷”之间,晚清秀才卢少芗家的书墨之香总能远飘百里,那满屋子铺就的《东台县志》的手稿是他不倦的“耕地”。而父亲手起笔落间的斯文儒雅和华彩文章总会令年少的卢秉枢心驰神往。
卢秉枢从著名实业家张謇创办的南通中医专科学校毕业后,在上海远东医院当了一名医生。可是,父亲遗传下来的那点笔墨上的功夫,总是“不安份”地涌动在他的血脉里,终于,他重续父亲的砚墨书香,当起了戈公振主办的《时报》的特约记者,又主办起进步刊物《老百姓》。1934年,卢秉枢被南京国民政府任命为中国驻菲律宾马尼拉领事馆主事。3年后,国内抗战爆发。
风华正茂的青年正在人生的坦途上壮怀激烈,战争的黑影却也席卷着狼烟汹汹而至。瞬息万变的国际形势,尤其是已经烽火连连的国内抗战,常使这位身在异国的年青外交官夜不能寐。“向爱国华侨募捐,支持国内抗战”,卢秉枢倾力而为之。有部分捐款经德国友人王罗娜女士,辗转送到了延安和八路军后方。
战火下没有平静的港湾,太平洋也难“太平”。珍珠港剧烈的爆炸声揭开了太平洋战争的序幕,东南亚各国也很快被战火燃遍。美国在菲律宾的军事基地遭到日机轰炸,惨遭摧毁。
短短两周后,日军占领了马尼拉。
天地间,人为贵。当硝烟弥漫了马尼拉的大街小巷时,无辜的人们在愤怒与惊恐中,为了亲人,选择了逃亡。曾经人烟稀少的安帝波罗大山区倾刻间挤满了避难的人群。卢秉枢的内弟也两次亲驾汽车接姐姐、姐夫到山区避难。
卢秉枢却毅然坚持“留下”。甚至当美军驻菲统帅麦克阿瑟给卢秉枢等8位使节预留专机座位,劝其撤离时,也被谢绝。卢秉枢再次选择了“留下”。没有更多的豪言,有的则是他手书的文天祥的诗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身为中国驻外使节,负有保护侨胞的神圣使命,苟且偷生不是卢秉枢的作风!
昔日美丽繁华的马尼拉在日机的轰鸣下,已变得千疮百孔。卢秉枢意识到,领事馆已在炮火的包围中。与各侨团领袖的联络已显得很困难,教育文化界名流的疏散工作基本就绪,一批在美国印好待运国内的巨额法币及重要文件也已被焚毁,一些在菲的犹太人已获他们签证,悄然去了中国,他们因此被称为中国的“辛德勒”……
白昼与黑夜之分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应该得到庇护的同胞和国际友人得到了庇护,应该捍卫的尊严得到了捍卫。卢秉枢和其他7位领事馆同仁夜以继日地忙碌着。他们已无暇去谋求自全之道。
领事馆日益频繁地遭到日军的骚扰,直到有一天,领事馆全体人员最终失去了自由。断瓦残垣中的菲律宾大学美术院,此刻成了8位领事馆人员的拘禁地。日本宪兵司令大田威逼杨光 领事,要他们通过华侨向日军捐赠2400万元菲币,否则,将查封中国人所有财产。
两天的期限到了。“数字太大,无法筹集”,这简单而平和的八个字,是杨光 和卢秉枢商定后作出的答复内容。他们知道在这八个字的背后等待他们的是什么,是迫害!是杀戮!它的掷地之声将以八个鲜活的生命为代价!
战争的制造者是完全丧失理性和人性的疯子,当他们以国别为界,将自身的生存与繁荣建筑在对他国的蹂躏与践踏之上时,什么国际公法?什么世界舆论?什么外交公约?一切都可以抛之九霄云外。
1941年3月15日,卢秉枢及其他7位领事馆人员被押至福山爹戈拘留所。那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间地狱。非人性的摧残,竟然会降至备受世人尊敬的外交官身上,这或许只有战争狂人与疯子才能做得出来。然而,正是在这种非人性的摧残下,“坚贞不屈”与“大义凛然”才显得更加难能可贵、荡气回肠!
无畏,不仅仅是面对死亡的,它更多的是面对常人所不堪的野蛮与暴力,无畏,也是有支撑的,那便是人格,甚或是国格!
午后的日光是惨淡的,时令上的春天,在满目疮痍的马尼拉似乎已失去了应有的明媚和灿烂。虽然已被黑布蒙面,但卢秉枢因伤痛而显得异常沉重的双脚还是能感觉出,他和他的难友们被押到了马尼拉郊外的华侨义山方向。
在这座由华侨打造的义山旁,两天前,日军刚残杀了5名华侨敌抗会抵制小组委员和4名文化界人士。
当密集而凌乱的枪声刺破矿野的寂静,当悲鸟低鸣、洼地化为血泊、荒草为之哭泣时,8位外交官伟岸的身躯不是倒向了日军预备的土坑,而是依傍着雄伟的华侨义山悄然挺立,临风而起……这一日,是1942年4月17日。
这是一次秘密的残杀,直到1946年7日,这一惨案才大白于天下,举世震惊。
在异域忠骸归葬南京菊花台的当天,10多万南京市民参与送葬。卢秉枢“义秉南天,魂系中华”的事迹后被拍摄成电视专题片《异域忠魂》。
2003年7月27日,卢秉枢长期旅美的女儿卢美纯女士回到家乡东台市梁垛镇省亲,这位年逾六旬的医学博士追忆父亲的事迹,畅叙她在国外传承父业,为世界和平不遗余力、奋斗不懈的种种经历,感慨万千。
东台梁垛镇公馆巷内,卢秉枢烈士的故居,正屋、东厢、西厢各三间,有古镇的遗风,有弥散的书香,更有慕名瞻仰者不绝的足印;南京菊花台卢秉枢烈士墓前,有历史的回音,有不败的鲜花;菲律宾的华侨义山,如今已成为华人公墓,成为全球最特殊的墓园;在烈士殉难地,有华侨筹建的耸入云霄的纪念碑及庄严的烈士堂,于静穆中,传扬着呼吁和平的声音……
日月经天,长河行地。烈士的灵魂永不寂寞!(发表于《东方盐文化》)